总有一个男人，让你爱、让你恨、让你心疼他的衰老，那是父亲味道

我和他

作者：翠脆生生

从我记事起，他就忙碌着：上班、下班、做饭、值夜班，上班、下班！他很少笑，我也从未见到过他流泪，在我的心中，他像山一样辽远而坚硬。我什么时候出门去学校，什么时候和小伙伴约好了到公园玩等等，时间、地点、人物这三大要素必须向他报告清楚，否则，用他的话来说就是“无组织无纪律”。

在我的眼中，他只是大西北一座小县城里，默默无闻的一名大夫，常年穿一件灰蓝色的旧西装，带着匆忙的神色从门诊大楼到家、再从家到门诊大楼。医院竞聘门诊主任的时候，我和母亲都极力劝他买点东西去走走关系什么的，可他就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，说什么当大夫是为病人看病，又不是为当官。后来，和他同时期进医院的一位资历不如他的大夫当上了主任，对于他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行为，我失望极了；再后来，又有几次升迁的机会，他也从不放在心上。我渐渐觉得，他真的是没什么出息的，就知道日复一日的上班，连带着想，当年不知道怎么考上医学院的？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县城，害得我也跟着待在大西北这个鬼地方，没出息！

1

那时，母亲在一所乡镇中学当老师，他带着我和妹妹在城里。他只会做青拌面，就是把和好的面擀开、切好、扯成条、然后下锅，放点盐、醋和辣酱，好一点的时候还能再煮点青菜放进去。每天都是同样的饭，我有些食不知味，又不敢说出口，只能用怨愤的目光悄悄盯着他：就知道做面，烦死了，跟着没出息的爹只能受罪！

有一次放学回到家发现午饭又是青拌面，顿觉没胃口。我悄悄到厨房一看，他在埋头擀面没有注意到我的动静。于是，我拿了自己攒的零用钱蹑手蹑脚地打开门一路朝学校飞奔而去。校门口新来了一个小贩，做的糖人好看极了，想必一定好吃。交了钱之后，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中，我正要品尝手里的美味，身后却传来他洪钟般的声音。大惊之下，我把手里的糖人迅速放进口袋。

“没吃午饭怎么早早来学校了？还不打招呼，无组织无纪律！”父亲瞪我一眼，一伸手臂把我抱上车后座。

在他的眼中，一个孩子不按时吃饭，去上学居然没有给父母打招呼，是最没有家教的表现。

“靠墙角站好，抬头、挺胸，两腿并拢，并拢，快、快！”

我在他的呵斥声中吓得躲在墙角，心里暗自奇怪他发出的这些奇怪口令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。

照旧是一碗面，还有一些绿油油的菠菜，我在他严厉的目光中浑身哆嗦着吃完了碗里的面条。

看着碗里剩下的菠菜，他没有吱声，转身进了厨房！几分钟之后，他端着满满一碗菠菜放到了我面前。讨厌、怪人……我带着无限的怨念一口一口吃完了碗里的菜然后打了声招呼去上学。

“你爸爸呀，曾经当过兵，戈壁滩上打过狼、西北风里站过岗，唐山大地震时还参加过救援队……他从一个基层连队的卫生员做起，一路考到了北京上医学院！他不想当官就不想吧，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……”

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话，看着眼前土里土气的他手忙脚乱地收拾碗筷，我一点也不相信如此平凡的他竟然有那么丰富的经历。不是说军人要“站如松、坐如钟，行如风”么，他怎么坐在沙发上歪着身子一会儿就打呼了？行动起来也懒洋洋的没个精神，什么当过兵，还是军医，呸，看样子你也不像，哼！想起脑海中关于他的传闻，我充满了怀疑。下午放学回到家，一个人都没有，我扔下书包准备出门去玩，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人笑眯眯地在不远处看着我。

“你是冰冰吧？你爸爸在家吗？”穿军装的叔叔温和地笑着，把我拥到怀里。

“不在，他们都没回来呢！”我气恼地回答。

“哎呀，那，走，和叔叔一块回家吃饭去！”那个叔叔说着就把我抱起来。说不出为什么，我对眼前这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充满了好感。叔叔家做了一桌子好吃的，我手忙脚乱地往嘴巴里塞，吃饱喝足之后，穿军装的叔叔又派人把我送到家门口。

“到哪儿去了？”我刚走了两步，他红着眼睛站在巷子口嘶吼着。

街角昏黄的灯光中，他的头发有些凌乱，声音嘶哑，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。我吓得倒退一步，喃喃地说：“一个穿军装的叔叔领我到他家去……”话还没说完，他一把抱起我，瞬间，我的屁股上狠狠挨了两巴掌。

“穿军装的叔叔？不问清楚就跟着人家去，万一是坏人怎么办？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叫人省心呢？医院一堆的病人，你还不省心，我打死你！”他气得又打了我两巴掌。

我顿时大哭起来，挣扎着跳出他的禁锢往屋子里跑：“医院一堆的病人关我什么事啊？反正你烂泥扶不上墙，升不上去，每个月就那几个钱，别的同学都有辆自行车了……”我气愤到了极点，眼前这个没出息的爹，还好意思骂我，在医院看病忙也就算了，一堆的病人还追到家里。别的同学早餐都吃蛋糕、喝牛奶，放了学骑着自己的自行车牛气极了，只有我、早餐是他蒸的黄馒头，放了学自己一个人走回家，病人偶尔送点好吃的，都被他硬给退回去！

他显然没料到我竟然敢顶嘴，愣了几秒钟，吼道：“翅膀长硬了是不是，什么，说我烂泥扶不上墙？你！我是没本事，至少我当年学习成绩全校第一，至少我当了兵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了医学院，你有本事？你证明给我看看！”正说着，屋子里的电话响了，他接起电话电话嗯嗯了几声，似乎笑了一下，又像是回应我的话似的，朗声说：“我知道，你一直不相信我当过兵，还不相信我在北京上过大学呢？呵呵，告诉你，刚才那个穿军装的是我的战友！什么叫战友你懂吗？就是和我当年一起当兵的朋友，小丫头片子懂什么！下次等你放暑假，带你去我当年当大学的地方看看，有本事你也考进去啊！”

母亲把我悄悄拉到一边，塞给我一张照片，我仔细一瞧：照片上一个面目俊朗的青年穿一身军装，英气勃发地端着一把冲锋枪。那眉眼、那鼻子，可不就是他么？耳畔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我心里咯噔一声，嘀咕了一句：“他真当过兵啊！”母亲点点头，小声说：“在部队好多年，那时候还没有你呢，呵呵。他现在太忙，太累，说了你也不明白。”

2

我不明白他有多忙，有多累，我认为那都是借口。他哪里有当兵的样子，走路耷拉着肩膀，目光涣散，叠的被子也不像电视里那样是个“豆腐块”！人家电视里的军医多神气，一身笔挺的军装外还穿着白大褂，言谈举止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，他，哼！从来没带我去过游乐园、从来没买过零食给我……甚至从来没说过爱我……

我一年年长大，他一年年衰老。我上大学、找工作，结婚；他依然是上班、下班、加班。我以为他心中只有病人，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别娶老婆、别生孩子，若干年后，我嫁给一个当兵的，有一次吵架时冲着那个穿军装的人喊，像你这样的人就应该别娶老婆……我一愣，时光在轮回中似乎印证了什么，令人怅然若失。有一年，家里忽然接到一个北京的长途电话，很少笑的他边接电话边大笑，原来是他大学同学要在北京搞一个同学聚会。放下电话，他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，我咳嗽了两声。某个时刻，我希望他说爱我，就像某个电视剧里的场景，他却缄默无声，风雨无阻地按时上下班。直到那年，“那年”对于我是一个坎儿，为了爱情辞职回到老家、假装无所谓有没有单位给我发工资、书稿被一家出版社拒绝、长达数年的痛经在一个夜晚突然来袭折磨得我痛不欲生。他为我扎针之后又轻轻按摩，我还是疼得要命，甚至觉得人生了无生趣，索性放声大哭。

“别哭，别哭，丫头！”

我哭得昏天黑地几近昏厥的时候，耳边传来细细的劝慰声，那声音里似乎有一丝哽咽。我抬起头，他脸上松弛的皮肉颤抖着，眼袋把眼眶里的莹莹泪花差点就拖了出来，他拿着一张纸巾笨拙地替我擦着眼泪，不知所措又焦急不安地喃喃道：“有爸爸在，什么都不怕。爸爸挣钱给你花，只要你快快乐乐的。”他的声音温暖而清澈，带着春风化雨般的柔和抚慰着我。

“爸！”泪眼磅礴中，我抱着他的肩膀痛哭，内心的坚冰轰然坍塌。那一刻我才明白，其实有些爱不需要说出口。

3

第二天，我去医院开药，顺便到门诊看他。这么多年，我从来没到门诊看过他上班是什么样子，我潜意识里觉得，医生是很轻松的，只需要坐在那里像皇帝批阅奏章似的看病就行。还没到门口，就看到黑压压挤满了一屋子的病人，护士在一旁焦灼地维持着秩序。我伸长了脖子往里看，他埋头写病例，笔杆子绕得飞快，时不时抬头询问病情，偶尔皱皱眉，不停地对病人叮嘱着什么。不时有病人高声问，医生，我的病需要住院吗？医生，您下次是星期几的门诊……年轻的护士低声对我说：“一天的门诊量太大，90多个病人，主任年纪大了，受不住的。”透过人群，他花白的头发拢在脑后，戴着老花镜一丝不苟地给病人看着化验单，一晃，我青春不再，他也老了。

快到吃饭时间了，仍旧不断有病人涌入，我站在灰突突的走廊里，忽然忆起从前：他下了班风风火火进门，生炉子、泡米、择菜……声如洪钟，脚底生风；我做错了事，他吼着，站墙角去，快，速度快，抬头、挺胸，稍息！一点一滴，那些前尘往事的影像里竟然都是属于军人的特有作派，也许他在琐碎的工作和生活中被打磨掉了军人的爽朗和威武，但他的胸膛里，永远跳动着一颗属于军人的心：执着、坚韧！我曾经问他，你日复一日看病，烦不烦？他一笑，说有时候也烦啊，但选择了这一行，咱就要做青山不老松！

终于到了下班时间，病人走得差不多了，他一抬头，才看到我，于是合上抽屉匆匆地说：“上个厕所，憋死我了，丫头，知道爸爸不容易吧！”

我鼻子发酸、笑着继续在门口等他，母亲来电话说：“你爸爸的老战友们过些天要集体过八一，刚才打电话约他商量这个事儿，怎么手机没人接啊！”

……

几十天后，我悄悄地在一家饭店的包间外面偷听：十几位年过花甲的老头子们兴致勃勃地在里面高歌：“咱当兵的人，有啥不一样……”

作者简介

翠脆生生：报纸专栏作者，现居银川。

爱吃爱喝爱臭美，好吃懒做想发财。

个人微信公众号：翠脆生生，ID（ilovecui2015）欢迎关注！新浪微博@翠脆生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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